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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站在阳台上,正要把窗户开大一点,一股清香就钻了进来。这是香樟树的叶芽被空气中的花粉激活情绪后的条件反射。这样的香味,让我忍不住再一次说说我的养母,说说武汉临空港,我的第二故乡,每一个开花的早晨。因为对我而言,每一个开花的早晨都不是时间,而是一种崭新的愿景,一种崭新的生活内容,以及崭新的回眸与眺望。
碧桃和小紫荆领来的春天衣着光鲜,即使背对着我,我也不会觉得生疏和冷落。红花檵木和鸢尾花领来的春天,声势浩大,神采飞扬,拥有更充沛的激情。我承认,我的词汇量实在是太少了,没有资格对春天评头论足。但我可以感觉到,春天的头仿佛就在江汉大平原的东北角,在鸟巢与地平线垂直交叉的某个节点;春天的脚则应该在云梦古泽与天际线接壤的边缘。唯有显露在中间的这一部分,被汉江堤、张公堤和府河堤环绕的这一部分,才是我活着的当下,是我安顿身体和释放情感的长廊。在这里,春风来来往往,养母健健康康。
我在绿道上骑着共享单车,与形形色色的花草擦肩而过,头发和衣领不时会粘上几枚带露的花瓣。这恰恰是我当农民时从来不曾设想过、却又一直梦寐以求的日子。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时光浓淡相宜,影影绰绰地在我身边绽放,绽放成我想要的样子。
许多时候,我总私下里对着养母自言自语:我要高楼也要森林。我要工作也要休闲。我要速度也要停顿。我的养母满足了我的大部分要求。而我总是贪得无厌。我说:我还要、我还要。我还要你的每一棵树上都开满花朵,还要我的每一天都必须是春天。你看,我是多么自私啊!但我的养母不管这些,她容忍我的任性,慷慨赐予我每一个开花的早晨。养母的胸襟幅员辽阔,自东向西,平原坦荡,河湖纵横。
在我养母的土地上,府河是最早醒来的河流,这很可能是因为那些水鸟躲在草丛中不断催促的结果吧?白天鹅和斑头雁划过的水面,曙色初染,粼粼波光仍在不停地朝四周扩散。夜鹭的叫声有点儿含糊,喑哑,我听不懂。但云雀的叫声始终是明亮的,一点儿也不含糊。更明亮、更耀眼的是,从武汉天河国际机场起飞的那些航班,来去匆匆,它们的叫声听起来如此震撼。但它们所说的飞翔,与鸟儿所说的飞翔,肯定不是同一个意思。我宁愿相信,在开阔的河床上,那些成片成片的紫云英是被云雀和飞机的叫声点亮的。我宁愿相信,一条被云雀和飞机吵醒的河流,明天夜里肯定还会搂着月光,安稳地睡眠。还有,那些被牛羊啃噬和踩踏过的草莽,我宁愿相信,它们随时都在悄悄传递着向牛齿和羊蹄宣战的动员令。只是,我非常奇怪,此时此刻,它们的安稳和淡定究竟来自哪里?而且,每一个开花的早晨,都是它们的目击证人。蓝冠
在我的养母的土地上,每一个开花的早晨都让我受宠若惊。
也有这么一天,我从石榴红村的油菜花中钻出来,再去汉江大堤上观望柳色垂挂和炊烟袅起。柳和烟,这些寻常的乡土符号一直在暗中支配着我的性情,从不允许我避讳自己的身世和来历。何况柳色和炊烟画出的底线,已经在我的掌纹中蛰伏了这么久,它们当然有能力约束我在人间的一切不良举动。30年,在养母的照料下,我的内心风和日丽,从来不曾淡化对花朵和大地的敬爱。
石榴红原来的名字叫鸦渡。“鸦”不是乌鸦,而是“鸦鹊”。武汉人习惯于把喜鹊叫“鸦鹊”。鸦渡意思就是鹊桥渡。甚至也有人说这里就是武汉版牛郎织女传说的发源地。天上的河汉和人间的河汉在此重叠,孕育出“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等令人浮想联翩的诗句。但我的养母很低调,从来不把这些久远的诗句据为己有,并和花朵一起绣在自己的胸前。
我有一种错觉,似乎汉江总是要比府河醒得晚一些。这是不是因为汉江的水鸟早已经迁徙到了更荒野的湿地呢?水鸟那么好动,却敬畏“开发”和“建设”这样一些动感十足的词眼。是的,它们悄无声息地飞向更僻静的水边,将汉江沿岸的空位全都让给了花草树木。其实,大多数花草树木都不是武汉土生土长的孩子,而是近年来阵容豪华的移民队伍。它们正在有组织、有计划地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些无处不在的美丽移民,我尤其喜欢它们的名字,比如海棠、辛夷、迎春、虞美人、波斯菊、石竹、夹竹桃等等。我甚至更想用它们的名字来直呼我至今还不认识的兄弟姐妹。我觉得,在武汉临空港,在我的养母的土地上,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权利享受花朵的款待。
我常常听见花叫,那种不同于鸟叫的长短韵脚,飘散在春天的早晨。山茶和风信子是我从花市里买来的,就搁在我家的窗台上。它们一直从暮冬叫到仲春,深色和浅色的叫声立刻引起了户外的紫玉兰和红叶李的共鸣。接下来,这种共鸣又被传染给了街上的绛桃和樱花,接着,再传染给夏鹃和紫薇。因此,在一年之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整个金山大道和临空港大道上,缤纷的花叫声总是不绝于耳。
不过,就算再听一万遍花叫,我也不会厌烦的。因为我明白,那是我的养母,我的第二故乡,她在用最清脆的嗓音为她的孩子们朗诵,朗诵姹紫嫣红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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