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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年前,我从内蒙古来到沈阳谋生。这个城市的阔大把我震慑得久久不能平静。上班时分,铁西区骑自行车的工人如洪水淹没马路,自行车后架的铝制饭盒闪闪发光。成千上万的工人和成千上万的自行车与铝饭盒赋予这个城市排山倒海的力量。即使下雨,一条街的雨哗哗一起下,说停一起停。我住的泰山路奔流着可以称之为浪花的雨水,齐齐钻进下水道,显示计划经济的秩序感。雨后,路人在街上昂首行进,仿佛不知道刚刚发生过下雨这件事。
这些景象让一个小地方来的人感到恐慌。沈阳人不富裕,但神色豪迈。豪迈的意思是他们心里有数。正相反,我心里啥数都没有,骑自行车经常迷路。沈阳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只能写点小文章平复心境。
我写了几篇短文,挑一篇像样的前往沈阳日报文艺部,在那里认识了编辑胡中惠。从那时起,我俩的友谊保持至今。
初见胡中惠,他并不认识我。我是硬要见他。我把稿子交到他手里,等待判决。中惠看完稿子打量我,我也打量他。他圆面,眼睛大而圆。他说稿子留下,争取发表。我松了一口气,稿子能留下就算成功的一半了。他送我一直送到楼下,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
时间不长,我这篇名为《快雪时晴》的散文在沈阳日报万泉文艺副刊发表,头题位置,这是我来到沈阳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稿子发表后,胡中惠在三经街请我吃饭,召集他在报界的朋友,有王殷、刘畅、小山等人,向他们推荐我的作品。在酒桌上,我喝了好多酒,无以回报,起身唱了一首蒙古歌,他们感到惊讶,那时候没时兴卡拉OK,也没有人喝着酒突然站起来唱歌。
初到沈阳,我非常想念家乡和父母,只要静下来,脑子里全是草原风景,远处吹来的风压低青草,毡房的炊烟直直地升到天空不散,与成千上万的铝饭盒完全无关。早上醒过来,忽感自己生活在远离家乡的异地,常常鼻酸。中惠知道我的心事,经常拉我参加聚会,认识朋友,让我尽快融入沈阳。
中惠的笔名胡虏,他喜欢写阅读史记的札记,很受读者欢迎。但他写写就不写了,因为爱好太多。他悄悄告诉我,沈阳日报的象棋比赛,他是冠军。中惠在沈阳文化界获得大名的还是书法。一个人写的字一定和这个人某一处相连,或性格,或经历,或相貌。胡中惠的隶书端凝妍美,随他相貌。他在临帖上下过很多功夫,字越写越好,性格也越发沉静。他性格原来也沉静,微笑不语是他对世界的基本态度。跟他对谈,该他说话时,他抬头思考,眨眼,笑一笑算是回答了你。
中惠还有一项隐秘的爱好—收藏手表。他低调,觉得跟别人说手表太肤浅,但又想表达对手表的热爱,偶尔对我说,夜深人静,把表拿出来用放大镜瞧一瞧。我问怎么样?他抬起头笑了,这就是答案。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他从来不戴他收藏的表。蓝冠娱乐
中惠嗓音好,李双江那种。像他这么腼腆的人,让他唱一首歌无异于杀他。被逼无奈,他也会放歌一曲。但要面对墙壁。我对他说,这么好的嗓子,你都给白瞎了。
中惠走路慢慢悠悠,说话慢慢悠悠。有一度喜欢上公园跟妇女跳舞。后来发现打太极拳比跳交谊舞更合他的性格,开始练拳。他说,打太极用的那股劲就是写书法的劲。几十年过去,我们这拨人逐渐变老,但中惠仍然显得年轻。相貌仍然很好,我常说他长得比女的还好看。
我来沈阳,住房条件窘迫,搬过好多次家。40多岁时,还和别人家合住一个套间。我在厨房写作,厨房6平方米不到。我订做一个60厘米×60厘米的折叠桌子当餐桌兼写字台。一个北京的朋友到我家,看到我的写作环境竟然落泪。他说你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出了《掌心化雪》和《善良是一棵矮树》?我当时说不出来什么,事实就是如此。
进入21世纪,我贷款买了一处住房,结果比过去更为窘迫,经常偿还不上每月的贷款。每个月20日是还款日,我常常提心吊胆。还不上钱,我找胡中惠借钱周转。第一次找中惠借钱,他很满意,他那种笑容仿佛说能帮到朋友是一件好事。第二次借钱,他脸上仍然这种表情。我第三次去借钱,他略感惊讶。我觉得他的小金库有问题了,但仍然把钱借给我。我第四次找他借钱,他把我领到了储蓄所,支出所有的存款给我,把存折给我看,余额0.00。他表情有歉疚,也有惶恐。我知道,我已经把他逼得山穷水尽了,但他帮了我大忙。
有一年,见到了中惠的三哥,他跟中惠刚好相反,孔武有力,动作迅捷。三哥没工作,晚上给亲属开的烟酒商店打工。在夜晚,他陆陆续续喝掉商店几十瓶酒后,失去了这项工作。三哥说中惠小时候最老实,每天拿一本书坐在院子里的墙角读书,谁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从不打仗骂人,是个老好人。
当个老好人挺好,命好。中惠对家里的事不操心。他妻子程丽是女强人,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可惜的是,中惠远赴成都看外孙,平时见不上面了。成都当然是好地方。“川菜天下第一”,是一位川籍伟人说过的话。那里还有给人掏耳朵眼的技师,在公园跳舞的妇女肯定比沈阳妇女漂亮。友情就是这样,当年一起厮混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后来天各一方,甚是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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